康熙十七年春。

不知从何时起,春日嫩芽将紫禁城染的生机勃勃。

廊下的女子穿着一袭云水色的素缎夹袄,正微微侧身,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精致下颌。

“贵妃娘娘,玛禄回来了。”从殿外走进来个小宫女,手里提着黑漆描金的食盒。

听见她说话,姜岁晚便回身。

因着她没胃口,御膳房使尽心思,甜口、酸口、咸口,还有辣口的香卤豆筋,红艳艳的辣椒铺了一层,几乎找不见豆筋。

她尝了一口,辣辣的味道让口腔中津液横生,痛快极了。

姜岁晚摇头失笑,瓷白的小脸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笑起来就特别甜,皱着小鼻子细细的吸气:“嘶哈~”

一旁的白玉盏中盛满了香甜的奶茶,用来压辣味最合适不过。

口腹之欲满足了,整个人就透出几分餍足,心里压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也像是被挪开些许一样。

“赏小厨。”她轻笑着道。

众人都觑着她神色,见她眉眼柔和,也都松了口气,露白顿时欢天喜地地叫人去赏小厨。

虽有春日嫩芽,然而琉璃瓦上的积雪尚未化完,行走间便有料峭的寒风。

姜岁晚在殿中走了两圈活动腿脚,觉得舒畅些便想回去,就听外头响起了净街鞭的声音。

“万岁爷驾到……”小太监唱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簇拥着走进来一个男人,穿着青缎云纹的长袍,挺括的面料衬得他肩膀宽阔,腰腹劲瘦,正施施然迈步走来。

康熙想着有些日子没来,今儿过来瞧瞧,谁知他一眼便顿住。

面前的女子云鬓花颜,乌发雪肤,一袭云水色的旗装,眉眼柔和的样子,像春日挂着露珠的白色牡丹花瓣。

“春日寒凉,你仔细受风。”康熙冷玉般白皙的脸颊带着奈。

姜岁晚头一次见康熙,心中惊诧,她腼腆的抿着唇瓣笑,心想康熙和她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眉眼清正,清贵摄人。

他这会儿垂眸给她穿披风,两指捏着青色系带,更衬得他骨节修长,连修剪整齐的指甲都透出几分骄矜。

“万岁爷清减许多,劝着臣妾时,先想着自己才是。”姜岁晚莞尔一笑,轻声道:“您的身体乃国之大事,轻忽不得。”

康熙审视的望着佟贵妃,她目光清的,素淡的衣衫裹在身上似清冷的小仙姝。

他心下透出几分满意,温声道:“你拿着宫务,处理起来可还得心应手?”

姜岁晚看向康熙这个上司也分外温柔,浅声道:“臣妾觉得还不错,偶有错漏之处也承蒙万岁爷不嫌弃。”

她想要个积年的老嬷嬷帮衬,最好是从乾清宫出来的,或者从寿康宫也成,她都可以。

那清澈如春露般的双眸,正期盼的盯着他。

“叫秀嬷嬷来帮衬二日。”康熙沉吟。

姜岁晚满意了,秀嬷嬷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二把手,仅次于苏麻喇姑之下。她捧着茶盏上前递给他,笑容都软乎几分:“万岁爷,您喝茶。”

康熙接过茶盏,抿了两口,这才转身离去。等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他来分明是要寻她错处,怎的还给她系上披风赏了嬷嬷。

他下次,定要她好看。

姜岁晚乖乖的送他到门口,乌溜溜的双眸直直的望着他,软声道:“您慢走。”

妆奁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精美绝伦,她拿起一支五福簪,以金丝织就,缀以宝石,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泽。

露白觑着她的神色劝:“到底是万岁爷,您低个头……”

姜岁晚慢吞吞道:“没头。”

天色渐晚,色袭来。

“露白,给本宫头饰拆了。”姜岁晚吩咐一声,这才躺在床上睡下,她把未来的路给理顺了,心里也痛快,那股子疲惫劲儿就冲上心头。

一旁侍立的玛禄正觑着她,就见贵主儿身量纤纤,巴掌大的瓜子脸五官精致,白白的小脸粉粉的唇,嫩的能掐出水来,总觉得这些日子贵主儿长开了,格外清丽逼人。

姜岁晚闭上眼睛,四散奔逃的人,和厉哥逆行而来的惊恐眼神,最后停留在厉哥支离破碎的残躯上,他就算死了,也不肯撒手。

她还不知道那草莓是什么味儿,酸的、甜的,亦或者酸酸甜甜。

她眼前是一片猩红的血迹,合着草莓汁儿裹在一块,厉哥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她想吃的草莓,却连个完整的尸骨都没留。

姜岁晚掉着眼泪睡着了。

等第二日醒来时,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外头就聚集着过来请安的妃嫔,这会儿正被霜白请着在正殿喝茶。

等她收拾好出来,就见众人正静默地等待着。素闻贵妃性子跋扈,仗着是万岁爷表亲,又得几分恩宠,整日里拈酸吃醋,恨不得将万岁爷拢在承乾宫不放人了。如今她大权在握,众人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给贵妃娘娘请安,您万福金安。”

随着众人跪地请安的声音响起,姜岁晚只觉得面前莺莺燕燕花香扑鼻,环肥燕瘦叫人目不暇接。

“起。”她稳稳开口。

“谢贵妃娘娘。”众人再次跪地谢恩。由着是头一次来乾清宫请安,这姿态也是做全了。

姜岁晚叫梨白上茶,这才看向殿中的妃嫔,坐在前头的是七嫔,去岁大封六宫时,跟她一道晋封的,分别是安嫔李氏、敬嫔王佳氏、端嫔董氏、荣嫔马佳氏、惠嫔那拉氏、宜嫔郭络罗氏、僖嫔赫舍里氏。

她又看向一旁的阿哥公主,如今只荣嫔身后跟着皇三女,兆佳贵人身后跟着皇五女,这是康健能拉出来溜达的。

还有养在康熙膝下的太子,养在宫外噶禄的胤禔、养在宫外绰尔济家的胤祉。而不甚康健的还有那拉贵人生养的万黼阿哥,张氏膝下的皇四女。

满打满算宫里七个孩子。

她在心里盘算一番,做到心里有数,这才温声道:“万岁爷将宫务交给本宫,本宫心中不胜惶恐,想着能叫后宫姐妹和万岁爷欢心,便是本宫的用处了,往后有什么需的缺的,尽管遣奴才来承乾宫要便是。”

“再者宫中子嗣单薄伶仃,后妃当努力为万岁爷开枝散叶才是。”她说了话,又恩赏一番,这才让众人散了。

到底第一日打照面,属实没多少话说。

然而后妃心里却惴惴不安,如今孝昭皇后去了,那承乾宫就是板上钉钉的后宫第一人,万岁爷原就偏疼她,而贵妃娘娘仗着情分,素来骄奢跋扈,不把后妃放在眼里。

这倒也罢了。

宜嫔和荣嫔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的紧,这素雅的旗旗装上了身,衬得佟贵妃又纯又欲,小脸粉粉白白的,将后宫诸人都给比下去了。

就连自负美貌的宜嫔也心生不敌之感。

而荣嫔的危机更重,她和万岁爷差不多的年岁,如何比得上这鲜嫩跟花骨朵一样的贵妃娘娘。

这般清丽逼人,这般灼灼其华,实在叫人移不开脸。

宜嫔一脸凝重,佟贵妃如今瞧着属实长进了,今儿简短的会面,竟有些猜不出她心思了,不如先前好琢磨。

“姐姐素来盛宠,许是碍。”宜嫔笑吟吟的说一声,看着荣嫔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也没反驳,自转身走了。

真真令人难过。

众人心里还有计较,如今孝昭皇后的孝期过了,万岁爷也该传召人侍寝了。

这谁是头一个,谁就有不尽的脸面。

后宫里头都在盯着,如今敬事房的小太监个个肥的流油,手里有点余钱的都要去打点一二,这不求将自己的绿头牌给摆前头,便是擦拭干净些也好。

只有敬事房总管太监梁德心里苦,他知道,如今万岁爷除了去承乾宫佟贵妃处坐坐,旁的一概没意思。

面对宜嫔跟前大宫女雪鸢骄横的小脸,梁德怀里揣着厚厚的一沓银票,他只得笑着赔礼:“姑奶奶,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尽管放心便是,回去安心等着。”

雪鸢狐疑的看着他,颇有些不相信。却只能半信半疑的回去。

然而姜岁晚也在唏嘘,宜嫔的小脸真嫩,惠嫔有种知心姐姐的温和气质,而荣嫔不骄不躁,规矩极好。

“禀娘娘,秀嬷嬷求见。”小太监王炳忠进来禀报。

姜岁晚眉眼一挑,请了人进来,就见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走进来,穿着褐色的嬷嬷服,头发抿地一丝不苟,只插着一只老银素簪。

见了她便跪着请安,神态恭谨。

“嬷嬷快请起,劳烦嬷嬷来帮忙,已经过意不去,快别见外了。”

姜岁晚笑吟吟地赏了她绣凳坐,她有心试探,便叫一旁的玛禄伺候着上茶,温声道:“嬷嬷喝茶。”

室内寂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着面前主子脸上亲切温柔的笑意,秀嬷嬷不禁想起方才来的时候,众人都说贵妃娘娘是个跋扈不知事的,叫她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便罢了。

但是一打照面,秀嬷嬷便知道,这位主子糊弄不了。她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视线在转身离去的玛禄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就有数了,她客气的道谢后,看着贵妃娘娘转身回了内室。

“贵主儿,昨日的香卤豆筋吃着好,到底早上不能用,小厨房给您奉了奶蛋羹,一碟子香椿鱼,一碟子清炒荠菜,再有五色粥您喝着看香不香。”露白甜甜地哄着她。

姜岁晚昨日想开了,胃口也开了,她得带着厉哥那份儿一起活下去。

“成。”她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着。春日的膳食随着时令,也格外的鲜嫩可口。

等她用完膳,端着茶盏漱口的空档,秀嬷嬷挑开晶帘走过来,见一旁的玛禄正端着铜盆供贵妃娘娘洗手,她便躬身恭谨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于宫务上略通一二,先前却是做过医女的。”

她提起这个,进门又先瞧了玛禄,姜岁晚便懂了,接下她这个投名状,笑吟吟道:“那正好,来给本宫号个脉。”

一旁的玛禄白着脸,却动也不敢动。

秀嬷嬷给贵妃把脉时是笑着的,搭了一会儿,却没忍住神色凝重地换了只手。她心想坏了。本想着卖个好,不曾想却掉坑里了。

“还请娘娘屏退左右。”她神色有异,正想说话,却听见外头小太监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姜岁晚抬了抬手,迎着出去,透过菱形窗格,她看到的康熙便显得模糊不清。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她温声道。

康熙刚下早朝,身上还穿着明黄底绣海云纹龙袍。承乾宫的奴才跪了一地,连这天底下至尊至贵的男人脚下靴子都不敢看一眼。

“起。”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掌握住她清瘦的胳膊扶起她。康熙一愣,掌中细骨伶仃。

佟贵妃清减的让人心疼。

那双眼睛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绷着脸,心想佟贵妃又在用那双清凌凌叫人想把她弄哭又舍不得她哭的眼神看着他。

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姜岁晚薄唇轻抿,软声道:“万岁爷先喝些茶。”用茶点把嘴巴粘住,应该就不会寻她是非了。

然而——

帝王并不好糊弄。

“方才你屏退左右,只余秀嬷嬷,是要说什么体己话?”男人嗓音低沉带着磁性。望着她的眼神带着调侃。

姜岁晚腼腆一笑,看向一旁的秀嬷嬷,姣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腼腆羞赧:“还没开始说,您就来了。”

帝妃二人看向僵着脸的秀嬷嬷,想要听她有什么紧要话讲,这般神秘兮兮。

秀嬷嬷跪地,颇觉棘手,宫里头有些话说错是要掉脑袋的。

有心给贵妃娘娘递上投名状,却不能当着万岁爷的面说,她当即心念电转,想着用什么足够重要的说辞糊弄过去。

然而帝王威势尽显,紧盯着她的深邃目光比鹰隼还要犀利,不过片刻功夫,就叫她汗湿重衣,今日若是掰扯不出,怕是要得咎了。

她跪在地上磕头,连求饶都不敢。

却听一声清冷的女音响起,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事儿呀,万岁爷听罢保管高兴。”
"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