惕的马拴在焦国的据点外,诸侯们谨防不明不白的杀身之祸,不约而同闭关,由于来不及反应,北辰司的各国据点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这位身负王命的刺客,只得暂居在崤山之麓。

他写了封急报,请示王命,却迟迟不见回信。

周公知道燮见过召公后,急忙跑到召公府上询问详情。虽然周公分管陕东,但他不好出面制止周王燮,一个手握兵权的人在诸侯废立的事情上发表意见,只会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唉,好说歹说给劝了回去。齐公不辰是保不住了,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说着,召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地图,说道:“都在这里了……”

“好好好,此事来办。”周公笑眯眯地接过地图,生怕召公过多染指自己的领地。当然,对于召公来说,眼下他将,交给周公办事,也是无奈之举。

燮也左右为难,他将程惕视为兄弟。程惕身上有胡人的血脉,和燮身边的人相比,是天生的异质。同宗之内勾心斗角,倒不如这个生在草原的发小。程的身世,对姬燮来说,就是一个符号,他得以通过与这个混血的人产生联系而反抗天生的困境,就像吹满的气球里,藏着一根针,这枚针,就是程惕。

现在,他同召公间的窗户纸已经捅破,除了难以割舍的情谊,程惕再无证明自己是值得珍惜的东西。很显然,周王较为痛快地抛弃了这几百人。

从镐京出发的信使,分别前往纪国和齐国。信上说,周王将摆下和头酒,请二人冰释前嫌。不论是惹得一身怀疑的纪公,还是担惊受怕的齐公,都想借着此次机会把话说清楚。为了让齐公安心入瓮,召公还特意附上了自己的一封亲笔信,让他尽管来。召公深谙报信的技艺,月前,他还是死神的先遣者,现在,又成了和平的信鸽,前后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字。

程惕终于从大街小巷的传闻了解到了现状,各国的关口已经打开,他想立马赶回据点,收拾东西前往镐京,当面质问自己的王。不料在路上,他望见了据点方向飘起的黑烟。

他悄摸凑近,一队人马正在搬运双方的尸体。对焦国这样的小国来说,北辰司一般只安排三个人,他们在乱箭中拼杀掉对方十几个人,伤情过重,力战而亡。剩下的士兵,应是被刚才的激战弄得筋疲力尽,没有派人站岗,懒散地晃动着,并没有比他们抬着的人多几分生气。

观察完敌情后,他像猛虎一样穿过树林,耳边穿过风声和草木的沙沙声,继而向前一滚,立时从背后解决掉一个。再抽起地上斜插的剑,掷中一人。这两声响动,惊得剩下的人操戈搭箭。程惕用睚眦剑斩断并排三人的兵器,用身体压住木柄,拉近距离,一道剑光闪过,又倒下几个……

一会儿的工夫,就剩程惕和跪倒求饶的可怜虫了。

“谁派你来的?”

是殷八师的,是奉命不得不为,求公饶我一命。”

“还有其他人吗?”

“有的,向西北去了,芮国!”

“你们烧了几个地方?”

“这是第五个……”

程惕脑袋嗡的一声,意识到情形大变,转身驱马向芮国奔去。有一个幕后的“刺客”,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后,终于露出了他的杀意。北辰司正在他的屠刀下被斩筋断骨。

百里之外,齐公的车驾刚刚驶入镐京,仪仗消失在街角后,镐京的大门被缓缓关上。

轮子咯吱咯吱响,从营丘出发时,他行得极慢,怕自己离开先祖赐给他的地盘后,就会像一只鸡,被揪出笼子,快刀见血,可这段路把快刀销成了钝刀,甚至给了他这样一种错觉——悬在脑袋上的利刃,终究是自己吓自己。这次进京,他必须要见一面召公,问个清楚,如果总是惊吓自己的马前卒,不辰回去后定会告诉其势力下的诸侯国,远离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还有,若果真是纪公从中作梗,那他就算借着周王的面子,放过自己,对方也只是暂时收手。那么,回国之后,齐公在东海之滨,势必要用该国的铁骑消灭一切威胁。他还需要一个保证,起码是得借此次会面,在诸候间形成一个不在背地里使坏的共识——行刺的伎俩,必须列上黑名单。

车子进入了镐京的瓮城,城墙的士兵挨个露出脑袋。

眼见车子向前,四周忽然响起:“罪一,不敬祖宗;罪二,不遵礼法……”

“吾中计了!吾中计了!”齐公越听越紧张,慌忙逃出车驾,因为受惊过度,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众兵士漫过来,围住齐公。

“啊!啊!啊!……”齐公跪在地上,捶着地,他多么想对周围施加一点影响,好不让自己觉得那么无力,忽然,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阵阵编钟声中,他被扒光,五花大绑吊在一只鼎上。姬燮专门让人把座摆在离鼎很近的地方,鼎下熊熊的烈焰似乎都要灼燃他的衣袍。受邀而来的诸侯落座在两旁,盯着藏在浮动的空气后,怀着莫大杀心的周王。

一声令下,齐公直入鼎镬,像鱼上岸般条件反射地在油锅里挣扎。事情就是这么巧,一泼热油蹿出来,溅在周王身上。姬燮从座上炸起来,边扭曲着身体边向后撤步,宫人围住他,脱下他身上的衣服,慌乱之间,有几人跌在地上,绊倒了姬燮。

喧闹持续了一会儿,坐在较远的诸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向鼎前靠近,周公、召公起身拦住大家,齐声说道:“不辰之状甚惨,天子见之,略有不适,请诸君退下。”

观刑后,周召二公各自安排诸侯离开镐京,继而约好乔装在客栈见面。

“情况怎么样?”周公急切地问道。

“听内侍讲,天子被人绊倒,脑袋磕在台阶上,直接昏了过去,两耳出血,已经安排侍医进宫诊治了。”

召公叹了一口气,反问道:“现在该当如何?”

周公手指从杯中蘸了些水,在桌子上随意划着,回答道:“你我二人此刻应当达成共识。一是天子卧榻期间,内廷和外服该如何稳定;二是万一天子殡天,后事该如何处理。”

“嗯,内廷的事你来安排,竭尽全力救治天子,至于齐公死后,纪国、鲁国和齐国三家的斡旋,我来想办法。”召公自出主意道。

“还是我去吧,陕东各国的关系,我比较熟络。”周公说。

“齐公毕竟是我唤来的,要是人回不去,我总得对诸侯有个交代罢。”召公说这话时,周公的队伍已经开始在镐京周围行动,铲除北辰司的据点了。他如果作壁上观,就会失去同面前这个人对话的权力。

周公见召公语气坚定,只得同意。

二人商量完后,召公当即收拾行装,前往齐地处理不辰死后的事宜。

另一边,程惕刚借茅津渡的船来到黄河北岸,一头扎进了山中。山中的落叶堆满了坡,头顶蓝天正清。行了一阵,前方忽然飞出几只野鸡,并伴着沙沙的声音。程惕意识到前面有活物经过,便手脚并用,攀上枝杈,恰望见有一人影。他抽出睚眦剑,跳下树来,向前抵近。应是来人也知道了程惕的存在,不再弄出声响,竟如消失了一般。

咕咕的鸟叫响彻空山,两人的距离慢慢拉近。

“在哪里?在哪里?”程惕心里念叨着,环顾四周。他着急想去解救芮国的兄弟们,可沿途偏偏遇到这只拦路虎。这个剑客屏住呼吸,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已经慌乱,这绝非当下的取胜之道,他明白,就算再麻烦,也要心平气和地理清眼前的难题。

程惕的对手看穿了他的心思,敌人分心之时,正是绝好良机。他拔剑蹿出,从程惕脚下的落叶堆中冒出,纷飞的残叶中透出寒冷的剑光,直刺向程惕的胸膛。

程惕退后,挡掉来剑。这下总算看清对方了,是个孩子,胸前绣着北斗。

“孩子,住手!我乃程侯。”当即,一面令牌展示在小剑客面前。

小剑客急忙行礼,说道:“见过公侯,我是北辰司役员,特有要情相报。”

“报上汝名。”

“素。”

“哦,是那个流民的孩子,说吧。”惕恍然记起,他出发前的那晚见到的名单上,有这人的名字。

“前日,一队兵马袭击了北辰司在芮国的据点。弟兄们或战死,或散逃。训司官伯乾命我前往焦国据点,将消息报于公侯。”

“伯乾人呢?”

“生死不明,我逃出时,他正率部下新训役员与敌激战。”

二人穿过山谷,素的脚力勉强能跟上疾行的程惕。下午,他们进到一个小镇,这里距离据点只有十里路。结束战斗的一部分士兵正在街上摇摇晃晃地巡逻,向周围的行人散播酒气。程惕拍了拍素的肩膀,指着街角停的一架战车问道:“可会驾车?”

“不曾学过。”

“唔,也罢。那你若在车上,不会掉下去吧。”

“这倒不会。”

“那好,除此之外,你还要在车上杀人,我想它并不难。就凭你刺我的那个气势,这群草包算不了什么。看我行动,见机行事!”

程惕没有给素留下多余的时间去犹豫,对于一个优秀的杀手来说,随时结束一个人的性命,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表达。

他抽出剑,冲向迎面而来的醉汉,抹掉右边的脖子,刺穿左边的胸膛,开出了一条路。冒着血液喷出的雾气,老练的程侯闪到马的旁边,斩掉正欲夺马的车夫。他上车挽缰,奔向赶来的另一路人。就在这时,素从房顶飞出,握柄向下,刺死一人,顺势滚到路边,攀上马车。马车撞翻许多人,素则用剑斩掉拦车的戈,轮子碾过许多惨叫声,战斗差不多就结束了。

去据点的路上,程惕称赞道:“小小的年纪,身手居然这么好。”

“您过奖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

“唔,你杀他们没有一点犹豫的,下手又到位,真是个天生的杀手……” 程惕暗自惊讶,这个孩子有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却比他更加果决。

素不为眼前所见的事情折磨自己的心性,只有手上的剑和想要达成的目标。至于斩落的人头、剖出的内脏、痛苦的嚎叫,都是通向对岸的波涛。素把自己看成一座桥,剑则是渡河的人。

芮国的据点也化成了一团黑烟,还未熄灭的火里,燃烧着几具焦尸。

“他们为了掩护我,都死了。当时对方把我们团团围住,伯乾大人率众突围,将他们拖住,据点有一条狗才能钻过的密道,大人命我逃出去,这才见到您。”素说这话时,有点感伤,但是并不强烈。他只是半月前来到芮国,同这些人的交道并不深,况且,他已经说服自己,生死也只是种种目的作用后的表象,他们的死,达到了让自己脱身的目的,这是有价值的,值得肯定。或许此刻应该高歌,不应流泪。

“他可不像是轻易会死的人呀。草原上,有一种畜生,就算它再奄奄一息,只要给口奶,就能活下来。没什么别的理由,天予之的命格。伯乾就是有这种命的畜生。饿了吧,走,吃肉去,我请你。”

“呐。”

就在他们杀人的小镇方向,天被染成一片血红,浓烈中的斜阳之光投射在每一个生的肌肤上。

面对困境,程惕作为一个大人,只能像一堵墙,抗住突然而至的冲击,尽量不让自己那颗藏在墙后柔软的心看到些许裂缝。那么,不妨从小事做起。他回头对素说:“过来,我教你驾车。”

一来二去,素总算勉强能让马保持住行走的状态。程惕竟也放心,或是连日来行路太累,躺在车上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西戎的草原。清醒时,他回顾往事,总以为年幼的经历甚为悲惨。母亲带着他到处躲避乱兵,在蛮人的监视下,给他们的畜生挤奶、放牧,干着劳苦的活计,忽而天寒地冻,大风不止,就到处找被丢弃的破帐篷……不过,在梦里他却发现了记忆里被忽视的片段。比如夏夜漫天散开的星花、窜来窜去的狐狸以及河边闲步的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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