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家快看!她们竟然捡地上的东西吃,真恶心!”

“是啊不嫌脏!”

“咱别扔了,白白喂了畜生!”

“咱扔石头罢……”

“砸死她们!天杀的……”

耳边的谩骂和诅咒充斥着阿蛮的耳朵,这些声音顺着脑浆搅和在一起,她紧紧的盯着地面,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脚。

“可这不是她们的错!战场上刀枪眼,胜败乃兵家常事,和这些妇孺有什么关系呢?”

人群里有一老者站出来说话。

“老道,你难不成还可怜她们?她们都是罪人!”

“是啊,你儿子不也被征召了吗……”

“善哉!众位凭心想想,她们到底辜不无辜!天若有情,必然垂泪。”

老道的嘴里嘀嘀咕咕默念着什么。

“可有谁来可怜们!腹中之子已有七个月,还未见过他的父亲……”一妇人悲愤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几乎成了催命符。

人群暴动,官差狱卒们呵斥了好几次都无法制止,差点还被误伤。

烂菜还在继续扔,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石子落下来。

白逸轩一边走一边听着,时不时的还要躲一躲突然袭击,看着这一路地奔丧者,又回想起自己家中那姑且算半个母亲的老妇人,心生无限感慨。

自他占有这副身子以来,还从未在母亲身边好好尽过孝,原来的白逸轩是个性格敦厚又带着些懦弱的书生,生平无非是考取个功名,当个教书先生,得几分良田再娶个好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可他小天不是。

白逸轩顺便在地上捡了一口馍,放在嘴边吹了吹,趁着前面人不注意,赶忙跑到后面那长长的铁链旁,匆匆塞到垂着头的阿蛮手里,留下一句:“这个不脏。”

他也不管阿蛮要不要,也没等答话,就向前跑去了。

阿蛮手里攥着那口馍,望着他跑去的背影,耳朵里的乱鸣少了些,而后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

进京的这一路并不顺利,挨了一路的扔扔打打才算结束。

牡丹城眀府大人亲自出来迎接:“刘大人一路辛苦,不妨就在城中歇息一日,我立刻着人将她们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那就多谢大人费心。”

平白挨了一路的怨骂,也不见衙门出来帮衬。可都到了人家的地盘,客套话还是要说一说的,他虽说是为朝廷办事,平日里胆小谨慎地性子让他卑微惯了,凡事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刘官差在杜盛低语道:“大人知道这些个是什么人物,小官一路看的也是心惊胆战,就说上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只说押送到京城,我这走了将近小一旬才到贵府门下,烦请大人务必严加看管,少了一个……”

刘易拿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眼神眯了眯,杜盛立刻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遂当面召出小厮,一番严词厉色,方可交人。

“刘老弟一路辛苦,今晚就稍作歇息,我着人备好酒席请您赏光。”

刘易连连推辞,“多谢大人美意,小官我身份卑微,怎敢和大人同席而坐,今日就是借了朝廷的恩典叨扰了大人,大人只当我是一个无名小卒就是。”

他还没忘了本分,他一个跑腿的解差,能顺风顺水的把这烫手山芋给办完了,回燕京捞几两银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在眀府都知面前充大人呢。

一番说辞倒是甚和杜盛的心,看来是个好拿捏的,他这些年被调离燕京,守在偏远苦寒的牡丹成也是够了,要想回去,总要留些耳目。

再不济,保他安然致仕也可:“刘老弟,你不来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啊,放心,都是为陛下办事的,我自有分寸。”

推脱不了,刘易道了句:“那小官就恭敬不如从命。”

宴席之上,杜盛喝了些酒,微微有些醉了,使劲儿搂了搂怀里的女子,敞开怀道:

“老弟,这些个儿里头,就没个绝色的?”

那姓杜的一眼绿光,直溜溜的盯着姓刘的,这目光登时让他的酒醒了三分。

“嗐——别提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哪里去想这些,当初搜府的时候又出了岔子,我这个心啊真是提心吊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那事儿早不去想了。”

“刘老弟辛苦,不过我听说那梁王的嫡长女梁婉是个美人胚子,一等一的绝色,不知可还活着。”

“实不相瞒。”放下酒杯道:“大人,梁家嫡长女确实还在,可她饿的饥黄面瘦,瘦的只剩下了骨头,哪里还有半分绝色?大人想谁都不要紧,这位可是千万不行的。她的母亲梁王妃乃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姑姑,这梁婉可就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妹!大人应当知道皇后殿下的威仪,再说宫里那位……要下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人若想留下她,只怕是难办啊。”

杜盛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立刻满脸堆笑:“知道知道,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些人都不像个人了,我是绝不会……呃不过老弟你方才说搜府的时候出了岔子,可是?”

他虽醉了,刚才的话可是听的清清楚楚。

“哦是那个……”刘差耳语道:“梁王世子……跑了!”

杜官大惊失色:“怎会!”

梁王世子不是个病秧子吗,哪里来的力气跑。

“哎,这回京后还不知道我的脑袋还在不在呢,当时搜了全府都没有找到那个病秧子,偏巧儿这时老王妃又上吊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杜官大惊失色:“老王妃她!”

杜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长叹,这可把刘吓了一跳:“大人你这是——”

“你不知道,当年我犯事,是老王妃救了我一条命,老王妃一生刚烈,英勇不输男儿,我竟然刚才还想——唉!”

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不知是否真心悔过,刘官差看着他忏悔的样子若然所思。

幕降临。

阿蛮被送往了大牢,牢里铺满了干草,还好,除了有些潮湿,比外面暖和多了。

她们一众女眷被关在这间,旁边是主子——不,是昔日的主子们关的那间。

正当阿蛮累的昏昏欲睡时,另一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诉:“与其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父王不在了,母妃也不在了,留下我一人苟活……”

又一道女音打断她,那声音阿蛮是熟悉的,是她昔日伺候的主子,王府的庶出四小姐——梁月。

那天她跪在台阶上洗的,是她的衣裳。

“姐姐你别这么说,姐姐和皇后是至亲,皇后定会对姐姐网开一面的。”

“四妹——”

又是哭哭啼啼传来,断断续续。

阿蛮心烦意乱,翻了个身双臂夹着脑袋,只感觉脑浆要崩出来了,紧皱眉头说了句:“不想活就去死。”

梁月仿佛意识到什么:“真是好个忠心的奴才!平日里我算是看错了你,现如今主家遭难,你不说劝慰主子便罢了,竟还出言嘲讽,别忘了你也是吃粱府的饭长大的!”

梁月说的带刺,刺到了阿蛮的心里。

阿蛮做了十四年的奴才了。

她不想跟梁月多说什么,她不是她的贴身丫鬟,勉强算是是给她打杂的丫鬟。

阿蛮靠在干草垛上,绻缩的手指绕着几支干草,依旧闭着双眼,漫不经心道:“大小姐,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样寻短见,若是你父亲母亲地下有知,该会怎样想呢,你可不比老王妃,老王妃死了还能换一生英明,你呢,你死了能有什么?”

“你——”阿蛮的这番话气得梁月说不出话来。

“四妹。”梁婉赶紧制止梁月:“她是为我好,你没听出来吗,她是在劝我要活下去呢,你就别怪她了。”

“姐姐,她出言狂悖,我真想教训她一顿。”

梁婉的脸颊上落下两行泪滴:“罢了罢了,你当还是从前吗,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梁月的心里浮现着悲伤,抿了抿双唇,强忍住快要落下的泪水。

终于安静下来了,阿蛮翻了个身,几天的征途已经彻底把她的精力耗尽,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一片桃林,散发着迷人的花香,桃林里有一座小屋,“蛮蛮,阿娘在这儿,快来追阿娘啊!”

“阿娘别跑——”

“蛮蛮看是谁回来了啊?”

小小的阿蛮看到来人背着柴,仰头一笑:“是爹爹!”

“爹爹!阿娘——”

阿蛮猛然惊醒,手背扶上脸颊,湿湿亮亮的,她竟然落泪了。

不常哭的……

周围人睡得死,月色透过牢房上面破败的空洞遗落下来,落在阿蛮的眼睛里,阿蛮低声呢喃道:“今鄜中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隔壁忽道:“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梁婉接到下一句后,问她道:“你也读诗么?”

她一夜未眠。

许是刚刚哭过,梁婉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蛮仰卧在干草垛上回道:“记得不多,聊胜于无罢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梁婉道。

阿蛮侧了侧头:“再过一月就满十九了。”

“抱歉,让你受我们连累了。”

梁婉在王府里一向有好名声,知书达理、性情柔和。

阿蛮顺着梁月的话回道:“大小姐说的哪里话,身为家奴自该为家主尽心尽力,家主有难,我岂能置身事外,更何况——我又吃了你们这么多年的饭。”

一阵凉风吹来,梁婉咳嗽了几声,而后回道:“你的命是粱府的,我的命也是粱府的,可粱府,是大燕的。”

阿蛮听后脑海里忽然想起白逸轩的声音:“我命由我不由天。”

梁婉看着身边熟睡的四妹,一番悲凉涌上心头,她已经不再是粱府的大小姐,自顾自对着土墙道:“我虽未曾见过你,只凭心觉得你素日定是个冷心冷清的人,寻常人在历经此等磨难,哪怕是身份最为卑微之人,都会怅然若思,哪怕仇恨故主,都不为过。可你倒是坦然……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不会悲伤,无欲无求,不悲不痛。”

阿蛮没有应她。

身侧的梁月翻了个身,一夜之间经历亲人离散,本该待字闺中的梁王府大小姐沦落到这番境地,她的心里恨极了,又怕极了。长长的指甲掐在肉里掐出了血,梁婉不觉得痛。

祖母上吊时喊了一句:“陛下昏庸!”

现在她不敢睡,一闭眼就是母亲在自己怀里去世时的样子。

她不瞑目啊!……她不瞑目啊……

牢房里不时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发丝乱,以前精心呵护的指甲断了好几个,此刻她母亲的尸体就在外面的笼车里,今夜风凉的很,她应该很冷吧。

泪水滑落,浇润了干涸的唇皮。

第二天一早这批人就要赶紧上路,不然过阵子南方就是梅季节,到时候路上坑坑洼洼更难走。

官差们一路上怨声载道,之前西北漠天不时,牡丹城中人不和,现在到了这儿地又不利!

他们一路上走过稻田,惹得农民一阵哀怨,天杀的,好不容易长成的庄稼就让他们糟蹋了,家家户户都盼着今年收成能好一点,希望能免去明年的赋税徭役。

沿着漫长的古道,这铁链过了木桥,又来到了村庄,差点跌落到了泥潭,坐在船舱里颤颤巍巍,晕了一路,终于抵达了柳镇。

她们这一行人原有五百多,一路上的漠、饥饿、虐打、奔波走下来,现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的人。

“快点吃完,然后赶紧上路,奶奶个熊,这一路过关斩将,老子总算是能喘口气儿了。”

狱卒踱着步子来回监视,嘴边的催促一刻也不停。

阿蛮带着镣铐的双手捧着一个冷馍使劲儿的啃,她要快些吃完。

“你慢点,别到时候没到燕京,自己先把自己给噎死了。”

白逸轩玩笑般的在她后面开玩笑,阿蛮没回头,咀嚼的动作多了起来。

到达柳镇码头时,白逸轩悄悄对她说:“阿蛮姑娘,前面就是燕京了,京城查得严,定会核验我的身份,不好在这糊弄过去了,我要走了。”

他的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子,更有了几分成熟,一路上他对她照顾不少,白逸轩冲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忽又凑近她低声道:“要不,你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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